我開始寫這篇書評後,我一直很後悔自己選了這麼一本吃力不討好又擔心寫完會被戰男女的書,要不是因為秘密讀者編輯群中還有我想當一輩子朋友的人,我可能就包袱款款的假裝沒這回事跑路去了。
是我第二次耐著性子看完《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第一次是因為在寫論文的時候,許多男性受訪者提到這本書,身為一個負責任的研究者,我在清大人社院一個午後把這本書看完,看完以後:
第一個心得(毫無相關的)我好想知道書中提到清大社會所面試時的『胖教授』到底是誰?第二個心得,看到一半就知道沈佳儀對他有意思了,最後到底是在孬什麼?第三個心得是,就是我一邊看一邊掛在嘴邊的:「我真的不懂。」是「不懂」,我之所以會用「耐著性子」,並不是因為《那些年》不好看或是沒有共鳴,反而是相反的,《那些年》讓我產生的共鳴其實還比我想像中的大很多,沈佳儀所講每一句「幼稚」時,我心中的旁白大概也不外乎:「果然是毛都還沒長齊。」這類批評這些行為幼稚的言論。《那些年》不知道為什麼讓我勾起青春期對於男性的不屑與惱怒,而難以冷靜的進行文本或是基於一個社會現象上的分析,遲遲無法動筆,這也是為何,我會有這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我沒有看過九把刀關於他自己人生的其他作品,所以在這邊並不清楚在《那些年》之後,他的人生是怎麼走的,有沒有碰到其他深刻的戀情。因此以下的評論皆針對本書而來,《那些年》是一本很誠實的作品,這並不是說我覺得刀大書中所講的一切都是「真的」,而是書中描述的口吻有一種自然的真實感,就像是放大拉長的PTTBoy&Girl版匿名文章一樣,甚至還比多數的匿名文章誠懇,這種真實讓柯景騰那種沒來由的男性自傲,年少輕狂或是即使到成書當下仍然不成熟的人際相處技巧躍然於紙上,是個很至情至性的作品。也因此我對於本書的不耐與厭惡之情,正是我個人認為本書的成功之處,如此真實描繪一個國高中屁孩,若是沒讓同樣在高中時自視甚高的女校學生厭惡,那才是失準啊。
後來我想想,這種情緒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在電影《那些年》熱映的時候,對於劇情如何貼近我這代年輕人的青春期人生之感嘆如過江之鯽,能夠有一個反射性厭惡的角度來觀之,也算是獨特。
青春期的男生可以在一百個人面前極盡丟臉之能事,還兼洋洋得意——只要其中沒有他喜歡的女孩。青春期的男生可以在籃下被蓋一百次火鍋,還覺得打籃球是件有趣的事——只要附近沒有他喜歡的女孩。青春期的男生可以因為成績差勁、上課搗亂、跟牆壁說話,變成某種反其道而行的英雄——只要他不需要坐在喜歡的女孩的前面。(《那些年》P.122 )
這段引文,基本上把整本《那些年》的調性給描述出來了。
《那些年》並不是一個皆大歡喜的故事。一群男生同時喜歡上一個條件比自己好很多的女生,而各顯神通展開追求的故事,這些男生平常雖然調皮搗蛋、成績差勁,但為了追求故事中的「女神」沈佳儀,努力成長成一個足以能夠配上她的男人,無論是在成績上努力追過,還是學會譜曲、為了她去參加佛學營、加入慈青之類的,但最後這群男生沒有一個真的追到沈家儀,連最有機會的柯景騰,最後仍然錯過彼此,小說的最後一幕停留在這群當時彼此比拚要追求女主角的男性參加沈佳儀婚禮的畫面。
每個男孩心中都有一個沈佳儀?
在《那些年》電影熱映時,剛好也是電視劇《我可能不會愛你》熱映時,每個男孩心中都有一個沈佳宜[1],每個女人身邊都有個李大仁,這兩尊簡直就是現任男女朋友聞風喪膽的死神,破壞力與暗黑破壞神三跟俠盜獵車手五不分上下。但從我的角度觀之,身邊的李大仁畢竟還是一個活生生的對手,既然對手還活著,就有獲勝的可能。但,永遠的沈佳儀就是根植在記憶裡的幻象,一個神主牌,跟神主牌對打永遠都不會贏。
我在論文訪談時,並非所有男性都會提到《那些年》,但他們都不約而同的提到類似理想的愛情,與《那些年》這類小說梗概非常類似:「一個平凡、外貌跟社會經濟條件上較差的男性憑藉著在各種方面不斷的努力追求到一個在外貌、社會條件上都相對較好的女性」像是《那些年》裡男主角為了追上女主角而努力念書,從吊車尾變成優等生一般。而這些要被追上的女性,就像是《那些年》中的沈家儀一樣,功課好,有氣質卻又具有女性的陰柔特質與美德,帶著一點點高傲或是不想談戀愛。男性們把她們當成「女神」,他們期待藉由不斷的追求與提升自己的條件,最終仍然可以將拒絕自己的女神變成肯定自己的女人。但問題是,這個每個人心目中的沈佳儀,到底存在的是沈佳儀本人,還是只是一個誰都無所謂,一個誰擺在那位置上就會自動變身而成的神主牌呢?
如果說言情小說寫給女性的愛情神話是:藉由自身的陰柔氣質與「好女孩」的特質,征服男性的陽剛氣質,藉由愛造成社會地位的轉換、藉由愛克服一切得到了自己原本不會得到的資源與位置。「追求女神」便是男性的愛情神話,而這個神話也同樣是藉由本身的陽剛氣概,企圖造成社會地位的轉換,但最大的差異則在於,對於女性而言,這些愛情神話往往有完美的結局,男性則不然,是否真正與自己心目中的女神在一起並非這些追求的神話的重點,重點是在於為了追求女神,提升自己的條件這件事情,就是神話的本身。
最終柯景騰跟沈佳儀只差一步就在一起,最後在兩人發生爭執男主角放棄追求女主角中落幕,並不算是個幸福快樂永遠在一起的結局。在我訪談時,受訪者們提到的痞子蔡、藤井樹等的作品,最終的結果多半是性、疾病或死亡等障礙介入愛情後,兩人分離的結局。可以看出,追求的愛情神話未必伴隨的快樂、幸福的關係,但往往伴隨著男主角本身的英雄主義色彩,也就是「追求」本身。
同時,這個追求的神話,並不排除掉男性在目標以外的性以及關係上的冒險。柯景騰自己也提到,他認為喜歡沈佳儀的過程中,同時喜歡其他人是正常的,因為喜歡就是喜歡上了。在追求沈佳儀的過程中,這段路程的性與情感上的嘗試都並非真正的「專一」。而在本書中的另一個與刀大有情感連帶的女角-李小華,正好跟沈佳儀是一個對稱的角色,李小華是一個很「女性化」的角色,相較於沈佳儀被描述的有點嚴肅、矜持、不給男生面子、看靜思語、不想談戀愛等特質,同樣是「成績好」的女生,李小華便是那個有點主動,會誇獎男生、給男生面子(書中好幾段明明表現的較柯景騰好,卻還是誇獎他聰明的片段)、問男生問題、看言情小說的女生。柯景騰的成績變好,不僅僅是來自於沈佳儀的刺激,也同樣來自於一個成績比他好很多的女生的「崇拜」。
有趣的是,我覺得在一開始李小華明顯對於柯景騰有好感的時候,柯景騰並沒有感覺上相對的喜歡這個女生,在應該要牽手的一幕裡,甚至還聊起了沈佳儀,但在李小華開始逐漸疏遠之後,愛情反而轟轟烈烈的開始了,柯景騰跟李小華最後並沒有在一起,再也沒有牽手的機會。刀大在描述他與李小華的故事時,不知是有意還無意的用了當時他看過的一些的作品作為開場:鹿鼎記、灌籃高手、張學友的歌,有趣的是,前兩部作品竟都是追求的神話之經典代表,藉由努力的追求,將遠高於自己等級且拒絕自己的人追到手,同時也得到了非感情以外的世俗成就。或許這也表現了,與刀大同時期的男性,是如何受到這樣的追求神話影響,去想像戀愛應該是甚麼樣子的。
那些年,之後呢?
我在訪談的時候,多數受訪者都表示在初次戀愛的經驗以後,自己對於愛情的美好想像破滅,隨之而來的是對於愛的另外一種更為務實的看法。在本書中,也可以看到這樣的改變,就像是刀大在書中提到的:「二十歲以前,我堅貞篤信努力可以得到任何愛情。和其天真。二十歲以後,我醒悟到大部分的愛情,早在一開始就註定了結果。絕大多數的人,都會在下意識的第一印象中,從此定調。」(p.183)或是在放棄追求沈佳儀後的下一場戀愛「與毛毛狗交往,對我而言是很難形容的愛情經驗。我在追求沈佳儀的八年歲月耗竭了許多氣力,個性裡許多瘋狂的質素都已燒盡,因此我以一種平平淡淡的節奏,重新去喜歡另一個女生。」(p.258)
追求女神的過程中,精力耗竭、瘋狂磨盡,然後,學會平平淡淡的去談下一場戀愛。但即使學會了平淡,並不代表甘於平淡:
「該邊,我剛剛突然明白一件事。」我看著剛剛被發好人卡的MSN畫面,鼻子還酸酸的。「什麼?」「我們以前在喜歡沈佳儀的時候,可曾因為任何理由退縮過?」「……沒有。」「如果我用所有的力氣拜託你不要跟我爭,你會退出嗎?」「不會。因為是沈佳儀。」「一點也沒錯。因為是沈佳儀。」是啊,可曾因為任何理由退縮過?身高?成績?距離?(《那些年》P.140 )
那樣轟烈不顧一切的戀愛仍然被放在愛情的神殿裡面瞻仰,期待自己有一天真的能夠轟轟烈烈並且成功的戀愛一次。同時,從這段對話當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一起追」不僅僅是自己愛情的追求,也是一種同儕競爭,陽剛氣概的展現,而這個展現往往會把愛的表現激化的比我們想像中的戀愛更為「熱血」的方式呈現出來。
因為是「沈佳儀」,但真的是因為沈佳儀這個人嘛?看到書本的後面,其實我們才漸漸的可以看到沈佳儀這個人浮上檯面,而不單純只是個「成績好」或「歐巴桑性格」的樣板好女孩。沈佳儀跟柯景騰曖昧時,也曾詢問,到底這群男人喜歡的是不是真正的自己,我覺得書中的柯景騰以及寫下這回憶的刀大,我認為最終都沒有理解這個問題背後的意義。舉個例子來說,故事中,追求沈佳儀的男孩們,為了競爭跑去當佛學營的隊輔,抱持著女生喜歡男生喜歡小孩子的幻想,一個一個在沈佳儀面前表演自己多喜歡小孩子。結果在數年後,沈佳儀跟其中一個人講到,自己雖然喜歡小孩,但也常常覺得小孩子很煩,面對其他人都刻意跟小孩玩在一起,表達說跟小孩子相處很棒,她覺得很有壓力,所以覺得坦然的說出小孩子很煩的柯景騰很真,也因此對柯另眼相看。然而面對這段故事,刀大卻只是認為這樣的故事來的太晚,他太晚才知道,兩人無法在一起,但我認為最根本的問題並非如此。這的故事點出了追求神話最大的問題,你追求的到底是那個女生,還是就是追求神話本身?
刀大說自己在追求沈佳儀的時候,整個人就像包著一層光一樣,閃閃發亮。
但「那層光是因為自己,還是因為男人本身的自我成就。」或許終將是沈佳儀們心中永遠的疑問。
這類被劃分在「大眾文學」或所謂的「純愛小說」的愛情作品,常常被認為「俗套」,無論是那個女孩是叫輕舞飛揚、叫feeling還是叫沈佳儀,好像都是同樣的錯過,同樣的追求,同樣的完美好女孩。可是俗套之所以可以變成俗套,就是因為它確實是個在現實生活中被無數人無數次演繹過的歷史。有趣的是,這個歷史卻好像是故意沒有留下任何前車之鑑似的,仍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讓這些熱血青年先撲後繼地投入「求而不得」的追求之中,有時讓人懷疑這到底是求而不得,還是在求「不得」?
「我想娶妳。我一定會娶到妳,百分之百一定會娶到妳。」我克制語氣中的激動,說出與我年紀不符的咒語。沈佳儀深呼吸,深深深呼吸。「現在你想聽答案嗎?我可以立刻告訴你。」沈佳儀的語氣很平靜。或者,我已經失去能力,去分辨她語氣裡隱藏的意義。突然,我感到很害怕。我極度恐懼,自己不被允許繼續喜歡這個女孩。…「不要,我根本沒有問你,所以你也不需要拒絕我。我會繼續努力的,這輩子我都會繼續努力下去的。」我的激動轉為一種毫無道理的固執、與驕傲。「你真的不想聽答案?」沈佳儀嘆氣。「我不想。拜託別現在告訴我,拜託。」我沈住氣,「妳就耐心等待,我追到妳的那一天吧。請讓我,繼續喜歡妳。」(《那些年》P206)
我想,所有看到這邊人都知道沈佳儀是會答應的,但柯卻不願意聽這個答案。這邊很有趣,在最後,刀大用了一個比喻就是大家一起打麻將,他是明明胡了過水想拼自摸。我覺得這真是一個超級精準的比喻,柯景騰不是怕失敗,而是怕成功。
從作為一付麻將的角度來看,柯景騰想成就的是自己以及一段偉大的劇情(苦苦追求等到對方喜歡她的那一天),所以他不需要麻將的答案,不需要沈佳儀的答案。這也是為什麼我說即使刀大的回憶口吻,我認為也沒有真正理解為甚麼沈佳儀會懷疑他們喜歡的是不是自己,為什麼其他人會問他是不是喜歡追著沈佳儀時候的感覺而已。因為他所追求的「追求」是一種命定的悲劇英雄,即使被追求的對象想喜劇結尾也不可能成功。
沈佳儀跟柯景騰最後沒有在一起的原因不是因為格鬥大賽,而是因為這種充滿陽剛氣概的英雄主義,阻斷了兩人最終在一起的可能,也讓刀大轉向平淡的戀愛。很諷刺的是,為了追求一個女神而瘋狂增進自己能力的熱血,最後就是妨礙關係成立的關鍵,男人陽剛的熱血竟同時成為了關係的雙面刃,也成就了「永遠的沈佳儀」。
我之所以會使用神主牌一詞有兩個意思:一是我上面提到的,沈佳儀到底是沈佳儀本身,還是一個只要放在那位置上就會自動獲得那樣位置的神主牌;二就是,還是這樣的戀愛本身就是一塊神主牌?轟轟烈烈,用盡心力,努力的追求一個女神的戀愛方式,會不會一直以來都只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夢,是要放在神龕裡面拜的。
這或許也是為什麼我看這本書會本能性的被勾起不耐煩的感覺,雖然我的姿色要造成群追的可能性太低,但作為女人被養大的過程中,對於戀愛當然還是曾抱持著那豐富且充滿花瓣的幻想 ,而當我們被迫要抱持著這種「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嬌羞,那些懵懂的曖昧,原來是死在這樣的想法之下。
青春的戀愛到底是死在女性被教育的要學會充滿暗示的語言、學會不主動、學會讓對方來操心你之中,還是死在男人被教育的對於追求的無限浪漫想像、自以為是的英雄主義,或是疑惑這個社會為什麼刻意要把男女教育成根本就懷抱著不可能和平戀愛的戀愛幻想。這些都需要漫長的學理分析,請容與我在此,短暫的拋棄政治正確,回歸到青春期時候的少女,痛斥這些男人的不解風情吧。
我們只能期待,或許在某個平行時空中,女人並不買帳,男人並不崇尚「追求」這個愛情神話。
真羨慕他們啊。
全文刊於《秘密讀者》2014年7月號https://readmoo.com/book/210020557000101
[1]書中為沈佳儀,電影用的是沈家宜。因此在講電影的沈家宜時,我使用了後者,在本文分析中則會使用沈家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