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OS monthly】男朋友夢工場|女性主義者的男朋友們

「我以前沒選擇,現在我想當個好人。」

圖片也是我用Midjourney生出來的,Bios原始的圖片非常精美,推薦大家可以點最下面的連結去看全部的專題看看

一開始接到這個題目,腦海直接浮現出無間道的這幕。面對前方拿著槍,挑剔又尖酸刻薄的女性主義者,男人說出了「我以前沒選擇,現在我想當個好人。」等待他的,卻是對面絲毫不帶情面地、對他說出「對不起,我是個女性主義者」的對象。

從碩士論文寫跟戀愛相關的題目開始,一直到後來以此為業四處講課之後,最常碰到的問題之一,就是到底什麼樣的男人才能夠符合女性主義的要求?

這問題的背後,有一個奇怪的預設:關於一個有性別意識的人要怎麼談戀愛,大家心中有一個 SOP,一個標準答案,一個理想中的樣子,但多數時候,女性主義所要挑戰的正是追求單一或有正確答案這件事。

不過,這也難怪,畢竟這幾年,性別的討論越發進入大眾的眼簾,從《消失的情人節》到《當男人戀愛時》好像都難以逃過女性主義者、SJW[註 1] 的法眼,無論是當女主角「失去一天」時帶著他到處跑是不是違背積極同意的討論,還是要求女主角與男主角「吃飯還債」是否是一種性與親密關係的剝削。

這些評論都有其意義存在,讓許多人去思考,過往自己認為理所當然的關係型態,是不是其實並非唯一,或甚至自己也沒有責任必然要成為那樣關係下認可的男人與女人。

無論性別,你或許已經意識到,自己與這樣單一的關係型態有點格格不入,這篇文章,是為了想要嘗試「不同的」親密關係可能性的人所寫的,我們一起來想想,如果你想要談個有性別意識的戀愛,你想要嘗試盡可能在關係當中實踐性別平等,你可能會遭遇什麼樣的困境,以及我們如何面對這些困境[註 2]。

(雖然戀愛無分性別,但基於作者取材跟能力的侷限,本篇文章舉例還是會以異性戀為主)

我是不是要對她更好,才能對抗現存的不平等?

許多開始接觸女性主義或性別理論的男性朋友,常常會問我這個問題,他們在被許多不同的理論、統計資料與經驗研究砸過以後,突然深刻體會到,現存於世上女人的不容易,而有些人可能甚至是親身體驗到自己伴侶面對諸如性暴力或是家庭中重男輕女等困境,這時他們往往會採取一種方法——因為這個社會對他很糟,所以我要對她更好——當然,在愛情當中,付出這件事情從來都是個人的意願、自我的成全,但是,當這個付出變成一種對抗社會不正義的必然之時,付出的人同時有了不合理的道德高度與責任。

前者是不合理的溢美,舉例來說,有時候會看到當男人去進行一些傳統被認為是女性「應該要做的事情」時,他就會得到非常不合理的誇獎,例如陪同產檢、照顧子女、做家事、過年回女方老家⋯⋯,男人從事這些行為往往會被過度的讚揚,卻時常忽略之所以男人去做這些事情會被誇獎,是因為過往長期以來的不平等所導致,也因此當女人做這些事情的時候被視為理所當然,可男人就是新好男人、性別平等的實踐者。

既然有不合理的溢美,那便有不合理的負擔,許多男人當理解了伴侶遭受到性別的暴力或不平等對待時,無論是基於對於正義的追尋或是基於對於伴侶的愛,很多時候會感到憤恨、不解,甚至會開始希望從關係當中去補償自己的伴侶,但社會所帶來的傷痛,並不完全是這些男人的責任,也因此將「撫平」性別不正義所導致的傷口這個責任放到個別男人身上時,並不合理。

我曾經聽過不只一位接觸過女性主義或真正看見伴侶遭受到性別暴力的男性朋友,對此感到很徬徨無助,他並非不想幫忙,甚至他很想承擔起這個「讓伴侶在社會上感覺到平等」的責任,於是他加倍對她好,任憑對方允取允求,或者是努力的去替她做一切他認為可以幫助對方討回公道的行為,但往往結果並不如他所預期,有時他愛莫能助,有時他弄巧成拙,更有時候他做了這一切,對方仍然最後與他分別,不再愛他。

有時候,男人需要理解,指控這個社會在性別上的不正義,並不是指控你,不是你的錯,更不是你做得不好,而是女性在當前的社會中感受到痛苦與不平等,有時候這個痛苦很明確,可能來自於身體上直接的受苦,有時候這個痛苦很隱微,是因為受到最親密如家人的差別對待、是在職場上因為性別遭受否定、是因為過往教育的迷惘、是因為政客嘴巴上的一句「國安危機」、是因為托育政策讓她們必須要在生育與職涯中二選一,而這些,無論你們多麼的親密無間,你都很難憑藉一己之力扭轉所有的不平等[註 3],這也不是你的責任。

在本就不平等的社會裡,嘗試去談一場平等的戀愛,並不簡單,有時候你覺得你並不是壓迫你伴侶的那個人,但你卻要承擔「那個壓迫」產生的後果,而因為愛或因為其他願意,你可能覺得你願意去承受,願意去學習,這個願意讓你與那個壓迫者不同,這確實是值得誇獎的——雖然我不想溢美這個不同,但,這個不同是值得珍惜的。

而你因為這個「不同」而遭受到的迷惘、困難與痛苦,也是真實的,我不想把「平等的戀愛」講得像是現代的童話故事,好像只要我們接觸了女性主義,好像只要男人也有了性別意識,一切就會變得很美好簡單。

並不是,平等的愛是困難的,但困難並不代表不值得,你選擇了這條路,就代表,你認為有些東西,值得困難。

周圍的人都叫我要像個男人

之前有個朋友跟我聊天時提到,她的前任伴侶也是個認為自己比較不像傳統男性,廣泛接觸女性主義的非典型男人,但他們在交往時,有件事這位朋友一直過不去,就是好幾次她跟男友提到希望對方喝酒不要喝太晚,因為她不想要男友酒後騎車,通常男友喝完酒都是自己去載他,可是太晚的話會影響到她的作息,當時兩個人也都是窮學生,沒有錢可以喝完就叫計程車,可是即使再三提醒,男友還是都喝到很晚喝個爛醉,而男友每次跟她說的原因都只有一個:如果他說自己要提早走,兄弟們就會開始起哄說他是馬子狗,都聽女友的話。所以他不得不,只能留下來繼續喝。

朋友說其實交往過程中兩人相處中的大小事,都可以溝通跟協商,男友也從來都不是那種傳統大男人,無論在家務還是其他事情上,男友也確實奉行了雙方平等溝通的原則,就唯獨只有跟兄弟相關的事務,每每都會變成這種狀況,多次爭吵未果後,雖然也能感受到前男友的壓力,但她實在受不了那幫兄弟對兩人關係的各種指手畫腳,最後只好忍痛分手。

也曾經有長輩與我分享過,他其實很想當個「新好男人」(畢竟是長輩,我們對這個用語包容一點)但只要他在家裡做家事,他媽媽就會反應很大,開始攻擊自己跟自己的妻子,結果最後他就覺得維持現況好像比較好,比較不會有人受傷。

從這些案例中都可以看到,我上面提到平等戀愛的困難,這個困難不僅僅在兩人的相處之中,不僅僅展現在社會對於女性的限制與宰制之上,還體現在當男人不想當個傳統男人時,他周圍的人可能因為受到挑戰、不能接受與自己不同的陽剛氣概,而開始把這個「非典型男性」也納入了壓迫與宰制的群體當中——「你不想當個壓迫者,那好吧!我們就連你一起欺負。」

而這樣的困難,應該怎麼解決呢?

首先,我想很多人,第一個反應或許就是像我前述提到的男人們一般,選擇回歸正軌,回歸那個傳統的男性角色,你很難苛責這些人,畢竟他們嘗試過,也努力過,他們確實也認認真真從他們的嘗試中受苦,但,正是因為這些男人可以回歸正軌,才真正展現出,為什麼我們說現在的性別仍然不是平等的,因為當你嘗試失敗了,你還是可以回去那一個壓迫者的位置,但女人不行,如果一個女人想要作為一個完整的人被看到、被尊重、被平等且正義的對待,她是無法選擇回歸傳統的,因此當你開始想要回歸傳統時,你最先要思考的是:

正是因為你可以回歸傳統,因此你的抵抗才顯得有價值。

接著,雖然上面講的好像,男人終究都是可以「回歸傳統」,但即使你回到了傳統男性的位置,你也不一定快樂,當我們在討論壓迫者或是討論既得利益者時,我們討論的是一個群體,一個概況,一個模糊的概念,在這種狀況下,男人作為一個整體,會擁有比較多的權力。但當我們個別去看待男性的處境時,擁有更多的權力,並不保證幸福快樂。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

「像個男人」的這個要求,很多時候對於男孩與男人,都是殘酷且無理的。追尋陽剛氣概的道路上,我們常常看到,男性被要求要忽略自己的感受、忽略自己的受傷、必須要堅強、要能夠撐起一個家、要獨自承擔來自於經濟或社會上的壓力,而這些從來都不是合理的要求。在這些不合理要求的背後,許多男孩因此被養育成為一個忽略自己也忽略別人感受的人,變成一個不在意使別人受傷的人,因為他也從未在意過自己的受傷。

《亞洲男人的美國生存紀事》是一個亞裔美國男人,藉由各種方式尋找陽剛氣概的故事,在書中可以看到作為一個亞裔他如何在旁人針對其族群和性別的刻板印象中掙扎與痛苦,最後去尋找自己的認同。

我在看完這本書的時候,曾經寫下一段話:如果陽剛氣概是艘通往「真男人」彼岸的船,那這艘年久經歷無數縫補的船,早已逐漸成為考驗本身,透過這個考驗,讓各種不同類型的男人成為同一種樣子,選擇忽略與忘記自己渡河之時,有些人坐的與你不是同一種破船,是搭著遊艇或直升機,翩然而至。社會與文化用各種方式強調過河——成為一個男人——的重要性,卻絲毫不在意,這艘破船在航行的過程中,從那些失修的洞口、破損的缺漏,遺棄甚至溺死了多少人。

有時你無能渡河,有時候你可能發現了自己並不需要渡河,即使在河的此岸,你也能夠找到相愛相知,願意疼惜、了解你的人,雖然在此岸的戀愛也不保證快樂,同樣要面臨很多考驗,而你沒有什麼學習的對象,同時有許多已經渡河或是渡河失敗的人,在岸邊不停質疑你的選擇,不停叫囂著認為你只是不敢、是沒用的男人,所以才安於此岸。

有時候,即使你下定決心不再渡河了,你在此岸也同樣會遭遇心碎、分離,因為愛情便是如此,於是你質疑,是不是因為你的問題,是不是因為你不夠有勇氣橫渡那條陽剛氣概的河流。

其實都不是。不管是再平等、再「政治正確」的戀愛,都有不愛的可能。能夠待在此岸的意義是:無論愛與不愛,都只與你有關,而不與這個社會評價你是否是個夠格的男人有關

讓我們一起渡河

一開始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信心滿滿的,想要給所有受苦於此的男人與女人很實際的建議,但我在書寫過程當中發現我做不到,我甚至沒有辦法斬釘截鐵的告訴你這麼做是對的:嘗試對抗傳統的性別關係,嘗試去傾聽彼此、關心彼此的感受,看見社會曾經在彼此身上鑿過的傷,去協商你們關係當中的所有勞動與那些被認為理所當然的事,去看見那些過往你可能覺得不重要的付出⋯⋯。

我只能跟你說,邁向一個新形態的親密關係,是辛苦的、是困難的,但是值得,這個值得,不是因為它在女性主義或性別理論上值得,不是因為因此你就是一個言行合一的人,這個值得不是那些外人(包括我,包括你的伴侶)評價你的東西,而是你會找到你自己想要的親密關係,找到真正適合你自己的親密關係型態,無論那個型態是什麼樣子,即使也是需要你與伴侶驚濤駭浪乘著破船勇往直前,因為是你要的,所以,就值得。

願我們在愛中,都覺得彼此值得。

原文刊載自Bios monthly

註 1|政治正確戰士之簡稱,多用於貶意。
註 2|礙於文長,我們很難窮舉所有「平等戀愛」的困境,所以這邊就僅挑選可能最常見的案例,來跟大家討論看看。
註 3|當然,如果你的愛強大到讓你可以取得政治或經濟權力去改變這一切,其實也很歡迎,但這同樣也不是你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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